這次我在北京四度訪楊絳,正是錢鍾書逝世十週年之後不久 。還是這同一間屋子:他們是1977年初搬進這間三樓上的公寓式單元的,三臥房一客室,三十多年了,地上還是沒有鋪地板,依然如傳記裡描述的「素粉牆、水泥地、老傢具」。多年來兩位國寶級的學者維持著簡樸的生活,用今天北京高級知識份子的標準簡直稱得上「清貧」:他們動輒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版稅收入,全都捐給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的「好讀書獎學金」了。
這些年北京已「建設」得面目全非,可是一進三里河南沙溝的那座小區,時光似乎凝止了:依然是那些一排排低低的樓房,窄窄的石砌小路,道旁扶疏的樹木……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感到安心,雖然還沒見到人。
楊先生總是坐在會客室裡那張大書桌前,見我們進門起身迎接,步履依然輕快。室內佈置如舊:書桌、書櫥、兩張沙發夾一茶几,分別各據三面牆,靠窗的一面擺著兩三把椅子,她客氣地延我們坐沙發,自己坐椅子,我選擇了她旁邊那張椅子貼近她坐。
一進門就注意到會客室裡放著好幾只大花籃,知道是為著錢先生十週年忌日人家送的。上次來,櫃子上放的是「我們仨」的合照,現在換成擺上一幀錢先生、兩幀錢瑗的單人照。書桌上還是一疊疊堆得高高的書籍紙張 --她還在勤奮工作哪!
楊絳穿著黑毛衣外罩紅背心,銀白頭髮,一貫的清爽,靈秀,臉上帶著微笑,不疾不徐的細聲說話,時有妙語。就像《聽楊絳談往事》這本傳記書裡說的,從小她就是個愛笑的小女孩:那曾被錢鍾書詩句形容為「薔薇新瓣浸醍醐」的姣好面色依然細緻白皙,歲月的痕跡只是一些淡淡的老人斑。我還注意到她的牙齒依然齊整 -- 想到錢鍾書在《圍城》裡借她的形貌描寫唐曉芙的一口好牙,不由得誇讚,可惜她的聽覺不行了,看我指著牙齒以為在說她的嘴脣,她便說天氣乾燥,塗了點凡士林油。她的嘴脣紅潤得像抹了淡淡的唇膏,一定有不少人提出過「質疑」。
五年前來時她已戴著助聽器,對話很容易:現在幾乎完全聽不見了,戴了助聽器也沒有用。她提到有一年我寄給她的一張三隻貓兒的賀年卡,說不知怎的找不到了,我說回美國那家書店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同樣的一張;然後我問起上次來時她給我看的「袋子裡的貓咪」玩具,她卻怎麼也聽不清。我不想對她大聲說話,乾脆就由她說,我靜靜聽。
我帶給她一本英文書,全是可愛的貓咪圖像。知道他們一家都愛貓,過去許多年我寄過好些貓咪月曆或者卡片,在書店裡看到有趣的貓咪書也會想到她。這本書買了好一段時日了,不敢奢望能親手送給她:臨行時還不確定到北京要不要求見,更不能期望她肯見,但還是把書放進行囊 -- 幸好帶了。她好喜歡,捧著書仔細地一頁一頁的翻,一隻貓兒也不錯過,有的還作點評。「貓兒要圓臉的好看」,她指著一隻圓臉、黑毛白爪子的貓咪說:「這隻像花花兒。」告訴我花花兒是他們從前養過的貓。我怎麼會不知道花花兒的大名呢,不止一次讀到過的:為了花花兒跟鄰居林徽因的貓咪打架,錢鍾書常常從被窩裡一躍而起,披衣出門拿了竹竿為愛貓助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