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泉生是台灣現代最出色的音樂家之一,不但創作無數,也曾參與日治時期新劇運動,縱使後來證明〈杯底不可飼金魚〉作詞者另有其人,也無人質疑呂氏刻意隱瞞事實,或為何十年了才有這項行動?誠如呂泉生家屬聲明所說:陳大禹在「四六事件」爆發後被執政當局列入黑名單,遂於1949年4月18日首演前夕悄然從基隆搭船經香港返回中國大陸。呂泉生卻在白色恐怖下,面臨是否會因與陳大禹有合作關係,陷入牢獄之災?不過,十多年來〈杯底不可飼金魚〉作詞人非呂泉生的傳聞,想必也給呂家帶來困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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呂家發表的聲明,除了為陳大禹「正名」,也要把呂家過去「溢領」之〈杯底不可飼金魚〉歌詞版稅,全數歸還予陳大禹先生後人,並要求「仁人君子」能「私訊」告知如何與陳大禹家屬聯絡。網路媒體發達的年代,知道陳大禹家屬聯絡方式、可以「私訊」告知的「善心人士」應該不少,神通廣大的記者如果願意,大可採訪陳家對這件事情的看法,但幾天下來,呂家聲明是在表達一種態度,媒體報導只在告知某件新聞大事,一切都像霧裡看花。
在呂泉生有生之年,家屬從未聽他提過陳大禹三字,但直到他晚年移居美國,仍對白色恐怖心存莫大恐懼。相較呂泉生,陳大禹的命運不知坎坷多少倍。
回到中國之後的陳大禹曾經在華北、華中學習如何做中共的幹部,也曾參加謝雪紅領導的「台灣民主自治同盟」,五〇年代初期全家下放到新疆農場,直到1958年才回到漳州。他從中國來台灣又潛回的這一段經驗,後來一直難以交代,也影響他的工作。他無法進入省級專業話劇團,終其後半生都在地方所屬的薌劇(歌仔戲)團當編導。劇團下鄉巡迴演出,一把年紀,仍跟其他團員一樣,幫忙押戲箱、搬道具。雖然待在戲劇界,右派、國民黨特務、台灣關係的帽子如影隨形,一有整肅運動發生,就必須忙於自清。他後半生所致力的,不是戲劇創作,而是一心一意要把「歷史問題」搞清楚,給自已一個清白,讓子女不受牽連。他滯留台灣的幼女嘉嘉後來留美,四十年後才回漳州與母親、兄弟團聚,此時父親已逝世多年,終身無緣再見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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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禹夫婦的一生就是一齣悲劇,回歸中國之後避談陳年往事,而在台的親友在肅殺的政治氣候中,也刻意遺忘陳大禹,他留下來的文物、著作,銷毀一空。陳大禹離台時間距今不過五十餘年,但哪一天離台?竟然沒有人能正確說出個日期。他在台灣的二、三年,也許是七十年人生最光彩的時刻。最起碼,他能領導「實驗小劇團」自由地創作,推展自己的藝術理念,受到戲劇界與觀眾的尊敬。
呂泉生家屬日前發表的聲明誠意十足,並無侵佔他人著作權的意圖,呂泉生著作經紀代理人「陳員外」,也在第一時間登入MUST「作品線上登記系統」,正式撤回〈杯底不可飼金魚 居然作詞〉的歌詞權利,在作詞人欄更正為「陳大禹」,接下來清理數十年的歌詞版權是專業而又須細心的問題,「員外」低調而謹慎可以理解。不過,消息既已曝光數日,似可先跟漳州陳家致意,再慢慢清算,以免事情一直停留在等候「仁人君子」告知階段。
其實,漳州陳家並非貪婪之輩,十幾年來他們對台灣有人記得陳大禹,一直非常感恩,前年某些台灣音樂會用到〈杯底不可飼金魚〉歌詞跟陳家聯繫,他們分文不取。這次呂家釋出的誠意,陳家應該已知悉,據我所知,他們大概也會採相同態度,就算有什麼權利金,他們的回應大概會是:「留在台灣當公益吧!」
*作者為作家、舞台編劇、戲劇史學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