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沒有超級星光大道的年代,不得不說,陳千武真是超狂的。1938年,就讀台中一中二年級的學生陳千武,穿著制服、背著書包、拿著他這學期的註冊費走出了家門。好幾個小時之後,他的家人才發現這位同學根本沒去上學,而是坐上了一班開往日本的輪船。
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成為一名歌星。
既然要闖蕩歌壇,當然就不能留在台灣,他要想辦法去東京打天下。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,他那小有人脈的父親得知此事之後,緊急請人拍發電報給船長,在陳千武下船前一刻截住了他,原船帶回台灣。陳千武少年時期的明星夢就這麼斷了。
明星夢斷了,但文學夢可沒有。陳千武的故事,其實正是千百名在日本時代被殖民者壓制,卻又稟賦優秀的台灣人的故事。他們一方面飽受欺凌、壓抑,對殖民地社會的雙重標準十分不爽;一方面卻又不放過任何體制內嶄露頭角的可能性,而且眼光總是注視著更高一階的世界舞台,大有一種縱橫地球的氣魄。
就讀台中一中時期,陳千武人長得帥、是柔道部的主將、又能順暢地使用日文創作,還受邀加入某個詩社,整個詩社只有他一個台灣人,而他自認為程度不輸給裡面任何一個日本人。在林政華的〈陳千武先生年譜〉中,陳千武16歲那年的那個條目下,寫著:「和謝姓同學在台中公園邊賃居,住了一學期,喜看小說、交女友。」是的,他把「交女友」寫成興趣,這當然帶有某種老一輩男人的沙文感,但同時也可以看到這個人的個性,根本狂到要滿出來。
而且這並不是年少輕狂而已──這份年譜發表於2003年,「交女友」這樣的細節很顯然只可能出自於本人的口述,而當時陳千武已經超過80歲了。
你看我沒有,我偏要做給你看
陳千武的整個人生,幾乎都在這種「被殖民者欺凌」和「你看我沒有,我偏要做給你看」這兩條軸線中絞纏前進。高三的時候,身為柔道部主將的他,聯合劍道部主將陳嘉豐兩人,動用自己在校內學長學弟制的威信,帶頭抵制皇民化運動中的「改姓名運動」。等到校方發現校內學生改姓名的「業績」異乎尋常地低時,才循線找到了這兩名首腦。在強大的業績壓力下,校方只得決定軟禁這兩人,以免他們繼續在校內散發影響力。
這個例子本身就極富有象徵意義:陳千武作為一名台灣人,在日本人形塑的校園文化(學長學弟制)和日本人大力推廣的運動項目(柔道)中表現優異,表面上看來好像是他屈服於日本的殖民體制了;但他卻又反過來利用在此累積的優勢對抗日本人。在他的身上,我們可以看到被殖民者的複雜性,妥協與頑強、屈從與對抗時常是互為表裡的。
1943年,陳千武成為台灣第一屆「特別志願兵」,加入了日軍侵略東南亞的部隊。據他的說法,他其實根本沒有「志願」,而是在徵兵幹部和警察的威脅之下才簽了志願書。但同時,陳千武在言談中也一直非常自豪,他從二等兵開始,一路因為表現優秀而升上了兵長。(又是一個被欺凌,但我偏要做給你看的腳本)也因為這段戰爭經歷,「密林」從此成為他詩作中反覆出現的意象,他也寫了《獵女犯: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》這一系列的戰爭小說。(當然,喜「交女友」的他,在裡面寫了好大一群橫跨各個種族的女性角色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