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坤良專欄:曇花一現連鎖劇─台灣劇場史外一章

2017-02-09 06: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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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豔秋的劇照。

小豔秋的劇照。

十九、二十世紀之交現代主義風行的大環境,電影的出現正好為發展超過兩千年的歐洲戲劇提供新思維,藝術創作中滲透實驗精神。各國電影的技術與藝術傳播是歷時性流動結果,但把電影和戲劇交錯演出,則未必是傳播的關係,而是共時性現象,例如法國、德國、俄羅斯以及東方的日本,都有相關的影∕劇連鎖演出記錄,很難說是從哪一國傳到哪一國。但東亞其他國家如台灣、中、韓出現的「連鎖劇」或「連環戲」,則明顯是日本連鎖劇傳播的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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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戲劇史上的連鎖劇並不普及,也不能算是一個劇種。呂訴上的《臺灣電影戲劇史》(1961)有一章〈台灣連鎖劇簡史〉(頁283-286),介紹一九二八年江雲社的連鎖劇,但未觸及它的緣起,也未記述之前在台灣演出的連鎖劇。呂氏稱江雲社連鎖劇是台灣首部,應指本地製作,而不計算來台表演的日本連鎖劇。

江雲社片頭。(《呂訴上台灣電影史》/作者提供)
江雲社片頭。(《呂訴上台灣電影史》/作者提供)

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五日佐久間熊男應高松豐次郎「同仁社」之邀,率領「睦團」來台公演,於三月二十七日至五月初在台北朝日座演出多齣連鎖劇,這是台灣最早的記錄。為了準備《仇緣》這檔戲,劇團於四月十九起停演兩日,至總督府前的街道、新公園、苗圃、圓山公圓、淡水鐵橋等地攝影,接下來的《大犯罪》以台北為創作背景,劇組再度前往圓山公園、北門口街、古亭庄水源地、臺北銀行金庫室、臺北停車場等地實地拍攝。顯示連鎖劇從最初的插映紀錄片,到影像與舞台情節連結,重視在地題材與現場拍攝。

連鎖劇來台。(作者提供)
連鎖劇來台。(作者提供)

結束台北演出之後,佐久間熊男率團前往台南演出,隨後又至屏東、嘉義、台中、新竹等地巡演,並出現「企業包場」的例子。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三七年間,《台灣日日新報》陸續刊登日本連鎖劇團來台消息,足見這種表演形式廣受台灣民眾喜愛。「首部連鎖劇」的江雲社原以女子歌仔戲作號召,班主是桃園人林登波,因受日本連鎖劇影響,以江雲社為班底,由張雲鶴(孫藻)出資負責製片,李松峰(李書)擔任攝影。根據呂訴上的說法,這個劇組共攝製了八個鏡頭:

(1)「連環劇」:有「桃園江雲社社員」字幕,後接全體社員在桃園關帝廟前合影並向觀眾致敬之鏡頭。

(2)「案(按)君被劫」:案(按)君夜晚在房入睡,被由屋頂跳下的劫客劫走。

(3)「秀才遭難」:秀才遭惡霸挾持上高崖絕壁,被推落深谷,為仙人所救。

(4)「花園燒秀才」:被縛綁的秀才身陷起火燃燒的乾柴堆,被仙人現身解救。

(5)「花園燒節女」:與「花園燒秀才」同景,觀音菩薩解救燃火乾柴堆的被縛節女。

(6)「節女投海」:海賊將節女捉進江中小舟,迫其成親,節女假意服從,灌醉海賊並予殺死後自刎,被仙人救走。

(7)「秀才投江」:秀才投江自殺,身體順流而下,被漁夫救起。

(8)「節女投江」:節女投江被觀音菩薩所救。

八個鏡頭放映時間大約三分鐘,是為了配合《楊國顯巡案》及《江雲娘脫靴》兩齣十本連台戲而拍攝,但其他劇本也可應用。江雲社有些場景在當地關帝廟、文廟及赤崁山、板崁山、北門小過溪、臺北大橋等地實景拍攝。

當時日本的連鎖劇已漸不流行,並出現負面的聲音,例如有舞台演員視參與連鎖劇者為叛徒,後來也有人以「電影與演劇的畸形兒」看待連鎖劇。不過這種電影加戲劇的演出型態,對台灣人始終感到新鮮、「值回票價」,因此儘管製作成本比單純舞台演出高,仍陸續有連鎖劇出現。不過,台灣本土製作的連鎖劇,與曾經同為日本殖民地的韓國相較,晚了近十年。

韓國首部連鎖劇《義理的仇討》,是新劇座導演金陶山受日本新派劇連鎖劇的啟發,自編、自導、自演,共八幕二十八場,於一九一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團成社劇場演出。影片在漢江鐵橋、獎忠壇、東大門停車場、清涼里等京城景點,利用火車、電車和汽車拍攝動作場面,其中並插入了1000英尺左右的膠片所拍攝的首爾外景紀錄片《京城市內全景》。這部連鎖劇上演之後,票價雖高,觀眾反應強烈,金陶山陸續又製作了多部連鎖劇,其他劇團也開始跟進。

日本電影學者佐藤忠男《日本電影史》裡提到台灣電影人何基明(1917-1994),東京藝術學院畢業後進入東京十字屋映畫部,學習電影製作技術,一九三〇年代日本電影界已開始大量製作十六釐米教學片,何基明便在這裡學習如何拍攝二十分鐘一格、一小時一格這樣的微速攝影時,通過按快門的力量變化來改變畫面的感覺。

何基明。(作者提供)
何基明。(作者提供)

戰後何基明曾建議戲院歌仔戲班演出中插入電影片段,並找來光明社班主共商劇情,「上午拍,下午就插入演出,到晚上,觀眾就嘩嘩叫。」別的劇團紛紛倣效,甚至連小艷秋的日月園新劇團也演連鎖劇。(見《電影歲月縱橫談》訪談稿,1994,頁143)

何明基。(後排右三/作者提供)
何明基。(後排右三/作者提供)

台灣的連鎖劇團雖直接受日本影響,但與中國連鎖劇也未必全無關係。曾經留日的徐半梅(卓呆)等人參考日本連鎖劇製作,一九二六至二七年間與剛開幕的上海新舞台合作,拍攝《凌波仙子》、《紅玫瑰》兩齣戲,當時稱為「連環戲」。依照劇情發生的地點,戲劇分成許多段或節,發生在室內的戲由演員在舞台上表演,演到山林、河邊場景時,則劇場燈暗、銀幕垂下,放映事先拍攝好的電影片段,而後劇場再燈亮、銀幕捲起,舞台上的演員接續演下去,如此反覆至整齣戲演完。

1955年,小艷秋攝於台中公園的連鎖劇畫面。(《台灣影視歌人物誌》頁148/提供)
1955年,小艷秋攝於台中公園的連鎖劇畫面。(《台灣影視歌人物誌》頁148/提供)

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日上海《申報》有〈二本黃慧如〉的廣告,強調「大特色」是戲中連環映影,男女大小角色一一拍入電影,費兩個月多時間,攝三千餘尺片子,由明星公司代製,為自有新戲以來,各舞台所從未有過的大優點。一九三四年,張善琨的新華影片公司拍攝首部有聲電影《紅羊豪俠傳》,把舞台京劇、機關佈景與電影巧妙結合,在大光明電影院首映,三天午夜場接連爆滿。那個年代台灣與上海交通頻繁,傳入台灣的中國電影源源不絕,明星電影公司更廣為人知,《紅羊豪俠傳》在上海推出時,應有不少台灣人知道這個訊息,甚至在現場觀賞。

紅羊豪俠傳,是楊小仲導演的武俠黑白電影。(作者提供)
紅羊豪俠傳,是楊小仲導演的武俠黑白電影。(作者提供)

舞台上的戲劇與銀幕上的影片交錯運用的表演模式,豐富了台灣影劇史的多元性,也讓今人知道太陽底下的創作形式沒有新鮮事,重要的是原創性與實質內容。內台戲蓬勃的年代,我經常在戲院內看各種標榜「原子節目」、「太空演法」、「電影舞台化」、「舞台電影化」的新劇、歌仔戲演出,事後回想「不過爾爾」,但多少體認通俗劇場求新求變求生存的本質。

*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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