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黑板上寫下各篇貶謫文學的比較，「相較於其他單純寄情於景的寫法，這篇文章是由景入情、由情入理。」她邊說邊用紅色粉筆將寫法的比較圈起來，「透過作者與友人的對談，點出彼此對人生哲理的體悟，但同時穿插景色於其中，情與景相輔相成。」
下課鐘聲響起，她放下粉筆，「同學們要掌握這個特點，也可以嘗試在自己的作文裡應用這種寫法。今天上到這邊，下課。」她闔起寫滿筆記、貼滿便條紙的課本，走出了教室。
又是一堂精彩的講課，但這可能是她的教師生涯中，最簡單的部分。
樂於分享的個性、工作環境與薪資的穩定、厭惡外界社會的複雜、心懷育才的熱忱⋯⋯每個人因為不同的動機，希望成為講台上那位傳道、授業、解惑的，「老師」。
「當老師不單單只是解決事情，這是份與人互動的工作，容易消耗熱情，但也容易充電，我們能夠直接得到學生的回饋，能夠從這份工作得到很多。
你一定要是真的喜歡「人」，要真的願意去接觸活生生的「人」。程式設計師是拿程式跟別人溝通，設計師是拿作品跟人溝通，但老師是拿自己跟別人做交換，是用生命碰觸生命的。」——高中導師
教育學程與實習：教育熱忱的起點
通過教師檢定的教師們，會進入校園擔任實習老師，正式開始接觸第一線的教育工作，並且會有一位正式教師，作為實習老師在實習階段的指導老師。
理想中，每位實習老師要能夠在半年內初步掌握三大重點：教學、導師、行政，因此指導老師就成為非常重要的角色，甚至會影響實習老師未來的教育風格與理念。
「有些人可能覺得老師的福利還不錯，但重點是要有熱忱，如果你沒有熱情，只是整理好課本的東西、按表操課領錢，學生感受不到你工作的熱情，對你或學生都很可惜。」——高中公民老師
每位實習教師的命運各不相同，如果遇到願意悉心指導的老師，實習老師會學到該如何處理家長與學生的各種問題，以及不同課程內容的教學技巧，過程中會累積非常多實戰經驗，成為獨當一面的老師。
但也有少數學校對待實習老師的態度相當隨便，只當作他們是額外的人力，要求實習老師輕掃落葉、水溝，或只安排行政庶務的工作，沒有提昇實習教師的教學與導師的能力，而實習老師在這兩個領域的不足，可能會影響日後在教師甄試上的表現。
「實習時，指導老師會在後面立刻糾正跟補救，會覺得安心，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，很多細節看不到，要很有責任感，才能準備周全。」——高中數學老師
教師甄試：一卡皮箱四處征戰，只為拿起一支粉筆
實習階段結束、取得教師資格之後，準教師們需要參加教師甄試（註 1），得到學校錄取才能成為「正式教師」。
教師甄試分成「筆試」與「面試 / 試教」兩階段。筆試所考的專業科目內容，通常反映該校重視的教學重點；面試 / 試教階段，就考驗準教師們對教材內容的熟悉程度以及上課的台風。
同時，「外型」其實也會影響面試官對考生的印象，體重過重、不修邊幅、打扮奇特等等「不符合教師既定印象」的外型，都會讓面試官持保留態度，尤其國中階段的老師需要管理學生的生活常規，因此學校都不希望老師的穿著太過特立獨行。
「教師圈裡有所謂『好老師』的典範，穿著風格要符合社會性別的刻板印象，當然不符合也可以考得上，但會受到比較多挑戰；因為高中學生年紀比較大，老師比較不需要管理生活常規，對這部分就不那麼要求。」——國中老師
代理老師：「我～要～當～老～師！」
青春校園偶像劇《麻辣鮮師》的片頭，徐磊（謝祖武 飾）對著校園大喊：「我要當老師！」但這句話，有些人一喊就喊了五年、十年。
只有少數人可以應屆考上正式老師，絕大部分的人都必須先到其他學校擔任代理或兼課老師，累積教學經驗。
「一路上有非常多人告訴我不要當老師，我也會這樣跟想當老師的人說。因為想當老師的人，就是想教給學生你該教的、他們應該知道的，但實際情況沒辦法做到這些。課本、考試制度、課綱、家長期待，這些東西你都要兼顧，你很難做到自己想要做的，而且這個門，很窄。」——高中地理老師
代理老師在學校專職負責科任教學，且現行法規已經禁止學校要求代理老師出任導師，因此代理老師的確可以更專注在「教學」這個面向，但這項規定是好是壞，則見仁見智，有些老師認為，能夠快速累積導師經驗，是非常難得的。
「我覺得先當導師是好事，有自己的子弟班，快速熟悉校園環境、文化，也可以地方可以實踐自己的教育理念。」——高中導師
除了「教學」，學校都會希望代理老師能夠多分擔一些「其他工作」，一些學校會要求代理老師出任「協助行政」，一起處理行政事務，或是活動籌畫、舉辦營隊等等，代理老師通常沒有拒絕的空間，除了認真做好份內的教育工作，也只能盡力完成學校交付的任務，畢竟自己明年可能還是需要這份代理工作。
代理老師像是一群「派遣員」，負責眼前最十萬火急的工作，但無法參與學校的長期決策、學校對他們也多多少少會有份說不出的隔閡，除了特別關心代理老師的教學狀況，有些校內資源的分享、長期決策的討論等等，有時候不免會將代理老師排除在外。
雖然辦公室氣氛融洽、彼此互相幫忙，但代理老師們永遠不知道自己該花多少心力融入辦公室、該花多少時間準備來年的教師甄試，因為沒有人知道，一學期過後、一年過後，自己會在哪裡。
「身為正式老師，你不用想我需要隱藏代理身分，會預期這是可以長期經營的工作，但代理老師會擔心自己可能明年就走了，那到底該付出多少努力融入？」——高中老師
幾年的代理經驗之後，老師們都會問自己：「我的停損點在哪裡？30歲？35歲？」甄試又一年落榜了，只能期待下一個代理老師的機會。
「抱歉，下個學期我們學校沒有代理的缺額，真的很感謝你在李老師請假的時候來幫忙，之後你要去哪所學校？如果他們打電話來，我一定會好好稱讚你。」
「嗯，謝謝！」也只能這樣說。
然後收拾行囊、離鄉背井，隻身一人前往下一個陌生的城市。
「代理老師通常是救火隊，學校臨時需要一個社團老師、行政工作，或有導師退休等等都找代理老師；結束之後，學校即使再感謝這個老師也無法做什麼，只能口頭感謝。」——高中地理老師
教師的三難處境
終於成為正式老師之後，會出現許多以往擔任代理老師所不需要面對的挑戰。
一般人對於教師工作的理解，大概就僅止於備課、講課，但各科內容本來就屬於每位教師的學習專業，通常只要認真準備就能駕輕就熟。
但身為教育體制的第一線，除了課程教學，通常需要耗費更多時間在處理學校、學生、家長的問題上。這成為老師工作上的「三難處境」，尤其「導師」身為這三者之間溝通的橋梁，除了原本的教學工作，要耗費遠多於專任教師的時間，來處理學生與家長的種種疑難雜症。
三難處境之一：老師與學校的立場分歧
老師除了要做好原本的教學工作，還要處理學校所安排的其他任務，例如活動企畫與舉辦、教學報告、競選優良教師（部分學校受指定競選優良教師、師鐸獎的老師，需要自行整理學生卡片、歷年事蹟、推薦函，相當耗費心神）等等，為的就是要爭取學校榮譽、提高知名度。但老師時間有限，過量的工作會影響到老師教學的品質，也影響到學生學習效率與老師教學的自信。
「如果需要分心去做行政、導師，就很有負擔。有一位正式老師被抓去當行政，結果影響到他的教學，學生有感覺老師的狀態不好，老師也對自己有些失去信心。」——高中數學老師
行政處室也會要求作業、聯絡簿抽查等事務，但這些要求對於提高學生的課堂參與，或提高導師對學生的理解，幫助通常有限，導師卻必須花額外心力去符合學校的要求，而身在處室的行政人員們，即使知道事情意義不大，也只能奉命行事，兩造執行者對於現狀的改變都無能為力。
此外，學校需要面對來自於教育局、家長或其他更龐大的群體，當面對教學爭議時，學校不見得會站在教育或老師的立場，可能選擇息事寧人，但這樣的決定未必符合教育的初衷，也可能無法反映事情的對錯。
「行政通常希望大事化小、小事化無，不希望家長把事鬧大。之前兩個學生作弊，一個是累犯且態度不佳，老師認為這個學生應該加重處罰，但組長認為導師再另外記過，家長有意見再去找導師。」——國中老師
三難處境之二：家長失能，或者過度干涉
在現代社會氛圍下，家長更可能會透過各種管道，影響學校的運作，或直接對老師做出要求，因此在面對家長時，老師會承受更多額外的心理壓力。
多數家長都是明理的人，但每位老師或多或少都需要處理家長問題，尤其以經濟發展較偏向兩端的國中為主。在相對比較富庶區域的國中，家長與學生的自我意識比較強，對於教學方式會有較多干涉，而在相對偏鄉區域的學校，隔代教養、學生必須參與家庭經濟活動的情況也比較嚴重。本文的 5 位受訪者都提到了現代嚴重的「家長失能」問題。
「我所在的是一個學生被挑過的環境，但國中是一個不分類的地方（入學沒有經過考試篩選），所以國中老師挑戰會更大。」——高中導師
此外，現代家長多忙碌於工作，投注於子女的教養的心力與時間有限，造成小孩進入青春期之後，父母的掌控能力反而遠不及老師，時常發生家長將基本生活常規的教養責任，「託付」給老師的情況，例如叫子女起床、交代放學後的去向等等。
「我在聯絡簿上跟家長溝通作業缺交的問題，後來學生故意不帶聯絡簿回家被我發現，一問之下，他說：『怕被補習班老師看到。』」——國中導師
三難處境之三：教學生考試，還是教更有用的事？
目前社會提倡自主學習、翻轉教育，強調要提高學生的學習動機，但在升學體制與家長觀念沒有進步的情況下，要兼顧教學效率與新時代的教育觀念，變成教師們艱難的問題。
老師們多半會結合課程內容，設計有趣的課堂活動，例如分組討論、桌遊競賽、上台報告等等，藉此提升學生的學習興趣，或是加強對課程內容的理解，也可以培養學生課本外的能力，例如邏輯思考、口語表達等等。
這些活動會占去一部份的課堂時間，但課程進度與考試範圍都沒有減少，學生要面對的升學壓力也沒有減緩，因此就減弱了學生參與活動的動力。這對教師而言是兩難的局面，一方面知道課本外的知識與能力對學生極其重要，但一方面也必須完成規定範圍內的教學。
不同學校對課外活動的安排也會有差異，排名較前的學校，學生對課本內容理解較快速，可以花費更多時間在課外活動，但基礎相對較弱的學生，光是應付課本知識就已經相當吃力，老師既使想要培養學生其他軟實力，也力有未逮，因此造成各校學生能力上的落差更加擴大。
「我有在推公民行動方案，讓學生去觀察週邊環境有什麼問題，分析檔案資料，帶到一些議題。目前是告訴他們可以結合備審資料，而且可能有機會讓環境做出改變。一開始討論階段都很熱烈，但實際執行時，學生還是會去評估自己的時間成本。」——高中公民老師
此外，師生關係的拿捏也是教師要處理的難題。學生獨立思考與判斷的能力較不成熟，因此老師要肩負起拿捏互動距離的責任，不同老師對此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作風。有些老師不排斥跟學生以朋友相待、有些希望維持上課的威嚴與專業，刻意跟學生保持距離，但隨著近幾年通訊軟體與社群網站的普及，要找到師生之間最恰當的距離逐漸變得困難。
「我會跟學生維持朋友關係，可以有比較好的學習氣氛，而且我自己的性格跟教學方式不是會讓人肅然起敬的人，但我不會給聯絡方式，我怕學生抓不住界線，避免爭議。」——高中數學老師
「數學定理什麼的真的沒關係…」老師們心中的教育
即使面對這麼多的挑戰與磨耗熱情的困境，受訪者對於教育仍抱有著最原始的熱忱與初衷，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理想與堅持，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認為，教育不僅止於課本上的知識，甚至那些知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。邏輯思考、判斷能力、自我了解，才是他們最希望交付給學生的能力：
「我不可能改變每一個人，我只希望為有緣的人帶來正向的改變，不管是學習上，或人生中的其他面向，我希望他可以因為我的一句話，而有好的改變。」——國中導師
「愛因斯坦說：『教育就是你把學校教的都忘光後，留下的東西。（Education is that which remains, if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.）』我希望給他們實際帶著走的東西，期待自己在教學的時候不只是應付短期考試，而是長期的知識。」——高中公民老師
「『我不想改變世界，我只想不被世界改變。』我不期望我的學生來改變世界，那需要超強的實力、超好的運氣，但他們只要找到自己是誰之後，他們能夠堅持不被社會改變，他們就能夠慢慢達到他們的目標，他們可以忘記所有國文的知識，但他們必須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。」——高中導師
「我不要求每個學生能 100% 吸收我教的，但我希望交給他們未來會需要用到的知識、技能、想法跟觀點。只要有學生跟我說之前都沒這樣想過、沒有這樣做過，只要有三個人眼睛在發亮，就會覺得開心、就覺得自己做到了。」——高中地理老師
老師：「你明明都會，你不是腦袋輸給別人。」學生：「我第一次被數學老師稱讚耶！」
我當下很感動，我會更想要教他們，不想讓他們覺得數學老師很壞，不要一直給他們挫折的感覺，可以用好的態度去面對數學，數學真的沒有這麼難。
我也支持課綱的理念，我只想給他們數學的素養，給他們判斷新聞是否有道理的東西，數學定理真的沒關係。
「我也想讓他們知道說，找到自己的興趣是最重要的，我們念過大學，一定有迷惘過，選組、選志願等等。你只要在你喜歡的領域做到夠好，不用擔心是冷門的科系，你都可以以此維生。」——高中數學老師
只要台下有 3 個人眼睛在發亮……
你真的要好好面對教育這件事，當老師真的很神聖，你如果有心，你會改變學生很多事，也會改變你自己對事情的想法。
「當然現在要當正式老師沒有這麼容易，但只要你念了教程、去了實習、好好在當中去享受，不管你有沒有在教育領域，或是去補教業，或是其他類似的工作，只要你有跟學生互動，你會有很多改變，你的收穫會很大。」——高中數學老師
表面上，「教師」工作穩定、失業風險低，薪資福利比起私人企業也是中上水準，還可以享受多數人沒有的寒暑假，但他們在成為「正式教師」的路上有多少辛酸血淚，沒有人知道，更遑論那些最終無法擠進窄門的老師們。
一般人也無法理解他們所承受的社會壓力，「一樣米養百樣人」，這世界上有多少種人，他們就要有多少種臉譜來面對各路人馬，學校、家長、學生、政府、媒體、大眾。
只是想滿足教育的熱忱與理想，卻也需要吞下無止盡的無奈與無力，為的也就是看到那幾位學生眼中閃爍著的光輝，然後一切就都足夠了。
感謝 接受訪問的各位老師 以及 台灣所有的教職人員
註 1：教師甄試於國中階段較多採取縣市聯招，高中各校獨招機會較多。
作者／尚恩
本文經Goodjob職場透明化運動授權轉載，原標題：雖然很多人勸我不要當老師：中學教師之路的荊棘與鮮花
責任編輯／郭丹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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