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高中唸的是普通中學,同學大多以考大學為目標。我不愛上課,成天在校內外晃來晃去,高三那年同學都在為聯考作最後的衝刺,有的在學校附近租屋苦讀,課後還到補習班進補,我仍舊每天好整以暇,到學校時朝會早已結束,第一節上課也快上完了,雖然已經遲到,仍先到公園內的宜蘭縣立圖書館借閱館藏的每一部章回小說。高三下學期我依舊有恃無恐,因為已找到「工作」──當一個海面做家庭的行船人。台北的表姊夫熱心「推薦」我參加乙級船員養成班,父親還請他代繳三千元的報名費與材料費。他是商船船員出身,聽他講起行船人的生活浪漫刺激,我更加嚮往海洋,期待二個月(320小時)後結訓,就可以跑船了。雖然如此,當同學慎重寫報名表、填志願時,我也漫不經心地填了報名表,寫了幾個大學的歷史系,心想這是填好玩的,當做陪同學考試。
我常去表姊夫家探聽船員養成班開訓的消息,他不是不在,就是支支吾吾,表姊對這件事也不知情。一九六七年的三千元不是太小的數字,判斷已被花光了。六月中父親叫我立即回家,坐上台北開往蘇澳的平快車,抵達宜蘭站時大約下午四點,我突然靈光一現,臨時下車,到學校走一遭,當時同學還在學校用功,聽說我的船員夢,紛紛勸我參加聯考再說。
那時距離七月十日大專聯考只剩二十三天,聯考六科六個學期課本荒廢已久,坊間也還沒「考前衝刺二十天」之類的參考書,我沒有別的路可走,只好硬著頭皮上試場。戰略目標是全力搶攻歷史、地理,國文、英文次之,三民主義再次之,數學完全放棄。每天清早,從家裡走二十分鐘的路到內埤海邊,坐在沙灘上,面對藍天大海,聽著浪濤聲,展開這一生最「勉強」的苦讀,以前沒有過,後來也不可能再發生。
那年的大專聯考首度把以往的甲乙丙三組改為甲乙丙丁四組,我報考乙組(文組),第一天考國文、數學、中外歷史;第二天考英文、三民主義、中外地理。宜蘭考生都得到台北考試,我提前一星期北上,住在重慶北路三段的親戚家,每天一早到大龍峒孔廟,坐在前庭階梯繼續「勉強」。史地國文英文,終於囫圇吞棗地翻閱一遍,我頻頻向自己喊話:「已經唸過了,已有些印象了。」最枯燥的三民主義安排最後兩天壓軸,結果只看完民族主義、民權主義與民生主義,五大建設與育樂兩篇根本還沒碰觸,就顰鼓咚咚,上陣去了。
本來甲乙丙丁四組,乙組錄取率最低(約百分之十八)。神明保庇,原已打算讓它零分的數學,這一年一改以往出計算、證明題的慣例,首次出選擇題,我像選樂透號碼一樣,毫不客氣地一二三四給它猜了,還中了不少。七月十一日的颱風更是一場及時雨,讓我能唸一遍五大建設與民生主義育樂兩篇。颱風加上僥倖,我考了自我感覺良好的分數,上了一家私立大學的歷史學系,還意外地成為這所大學錄取的六、七百個新生中的聯考分數前三名,獲得二千元獎學金,這是我從小學到大學,唯一獲得的獎學金。
我的大專聯考一波三折,最後還算有個圓滿結局,成為許多高中同學茶餘飯後的話題。幾位往來較密切的同學從本身經驗,對我為何決定考大學各自表述,回憶的內容不一,但皆有一個結論:因為他的勸說,我才奮發圖強、「遷善改過」。
一九六七年七月的葛萊拉颱風確實造成台灣人的不幸,二十餘人失蹤喪生,民眾的財產損失難以估算。然而,一己之私,我不得不感謝這個凶神惡煞帶來的黑色喜劇。
*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